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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周晓芸单薄的身体。新来的手脚麻利点!看车!接线头!断一根线扣半天工钱!他粗鲁地把她推搡到一台轰隆作响的细纱机前。
机器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心脏也跟着那疯狂的节奏狂跳。她的任务就是死死盯着飞速旋转的纱锭,一旦发现有细纱断了,必须像闪电一样扑过去,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中,准确、迅速地捻接上新的线头。那线头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在高速旋转的纱锭前,手指稍慢半分,就会被无情地卷进去。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旧工装,额前的碎发被飞絮和汗水黏在皮肤上,又痒又刺。一个线头断了,她猛地扑过去,手指却被粗糙的纱线边缘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顾不上疼,胡乱在衣襟上一抹,血和汗混在一起,继续盯着那疯狂的旋转。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而酸痛麻木,每一次捻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眼前是永不停歇的旋转、旋转……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无休止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棉絮。日头,在巨大的噪声中无声无息地滑向傍晚。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那个低矮、永远弥漫着药味和压抑气息的家,已是暮色四合。母亲依旧昏睡着,眉头紧锁,仿佛连在睡梦中也被痛苦紧紧缠绕。王德贵坐在堂屋唯一的破木桌边,就着咸菜疙瘩呼噜呼噜地喝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晓芸胡乱扒了几口冰冷的剩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强忍着,匆匆洗漱完,便钻进用旧布单子隔开的、属于自己的那个狭窄角落。简陋的木板床上支着一顶发黄的、打着补丁的蚊帐。她像做贼一样,从床板下一个极其隐秘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几本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课本和一本边角磨得发毛的笔记本。
然后,她屏住呼吸,轻轻拧亮了那支视若珍宝的小手电筒。昏黄的光束在蚊帐里晕开一小团微弱的光晕,堪堪照亮书页上的字迹。蚊帐外,是继父粗重的鼾声和母亲偶尔痛苦的呻吟;蚊帐内,是她唯一能偷来的、属于知识的方寸之地。她整个人蜷缩着,膝盖抵着胸口,书本摊在膝头,借着那点微光,贪婪地阅读着、演算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长时间聚焦在书页上,刺得眼睛酸涩发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不敢抬手擦,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蚊帐里闷热异常,空气污浊,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尘埃和陈旧布匹的味道。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她只能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用尖锐的疼痛来驱赶睡意。指尖上白天被纱线割破的伤口,此刻在汗水的浸润下,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手电筒的光晕越来越暗,像她心底那簇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入夜,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汁般浓稠的天幕,紧接着,炸雷如同万吨巨石在屋顶轰然滚过,震得整个破旧的土屋簌簌发抖。瓢泼大雨随即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上、窗棂上、院子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屋子彻底冲垮。
周晓芸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心脏狂跳。她下意识地摸向床板下那个藏书的缝隙——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粘腻的湿意!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她疯了似的掀开蚊帐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她家地势低洼,院子早已成了浑浊的池塘。借着又一道闪电的惨白亮光,她清晰地看到墙角那块松动、她用来藏书的老砖,不知何时竟被这狂暴的雨水彻底冲垮了!几本课本和那本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笔记本,像几片无助的落叶,正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被水流冲得散开,纸张早已湿透、卷曲、破损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