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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复得了天下古籍,却抹不去对父亲的悔恨。直到找到那间用痛苦编织记忆的织悔坊。绫用丝线将我暴躁的怒吼织成温柔低语,把恶毒的解脱感绣成孝子悲恸。当我终于拥有完美无瑕的过去时,新闻里开始播报离奇火灾——那些承受意外苦难的家庭,男主人正照顾着病重亲人。绫说:完美总需要丑陋来支撑,你只是看不见背面。我撕开自己光滑的胸膛,把借来的痛苦塞回灵魂裂缝。从此我修复古籍时,会刻意留下虫蛀的孔洞——那是时间真实的伤疤,也是我背负他人苦难的证明。
父亲最后那几年,我几乎无法呼吸。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溃烂的气味,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瓦解。药汤的苦涩、失禁的污浊,还有更深的、某种属于灵魂本身在崩坏时散逸出的绝望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渗透进每一寸布料,最终沉淀在肺腑最深处,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是赵寻,一个文献修复师。我的工作是与时间遗骸对话,在蛀洞、霉斑、碎裂的纸页和褪色的墨迹间穿针引线,试图缝合历史的伤口,让那些喑哑的故事重新开口说话。我能让一册被蠹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清人笔记恢复筋骨,让一张被水渍晕染得面目全非的宋画重现山水的轮廓。我深信不疑,那些残缺与污损,如同年轮与疤痕,本身就是真相的骨骼与血肉。没有它们,所谓完美不过是苍白无力的赝品。
讽刺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我心上反复划拉。我能修复一切时间的遗物,唯独无法面对父亲——那个在我眼前一点点风化成沙的男人。
他曾是赵伯元,小城里有些名气的书法家。墨香曾是他灵魂的吐纳,一方素宣是他纵横驰骋的疆场。笔走龙蛇,字字筋骨铮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而失智症,这头啃噬记忆的怪兽,最终把他拖入了混沌的泥沼。那个曾经挥毫如剑的智者,在我眼前一寸寸坍缩、瓦解,退行成一个眼神浑浊、执拗又惊恐的老小孩。
那几年,我的修复技艺正被业内几位眼高于顶的老先生青眼相加,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后生可畏,是这门老手艺未来的脊梁骨。年轻的血在血管里奔突,带着灼人的野心和焦躁。父亲的病,像一道不断渗水的裂痕,横亘在我向上攀爬的路上。它黏腻、沉重、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羞耻气味,是我急于甩脱的累赘。
记忆是淬毒的针,每一次回想都扎得更深。我记得他枯瘦的手腕如何不听使唤地打翻那碗浓黑的药汁,褐色的污渍在米色瓷砖上迅速蔓延,如同他失控的生命。而我,像一头被触怒的困兽,喉咙里滚出的不是人言,是咆哮:你怎么回事!连个碗都端不住吗!他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里只剩下孩童般纯粹的、被伤害的茫然。
我记得手机在深夜刺耳地尖叫,听筒里传来他语无伦次的呓语,颠三倒四,全是些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像坏掉的收音机。我正为一个重要修复项目的细节绞尽脑汁,那噪音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我紧绷的神经。爸!我在忙!别闹了行不行!我粗暴地掐断通话,把手机狠狠掼在桌上。忙音之后的死寂,重得压垮了房间里的空气。
我记得最深,也最不敢触碰的,是那个下午。他神志短暂地清明了一瞬,枯枝般的手竟又抓起了笔,试图在宣纸上留下点什么。笔锋颤抖,墨色浓淡失控,在一幅他耗费数月心血、已近完成的《寒山行旅图》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污浊的墨痕。那墨痕像一道丑陋的伤口,撕裂了整幅画的意境。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冰冷而恶毒的情绪,竟在我心底深处翻涌上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看,他终于彻底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清晰得如同刻在冰面上。
父亲终究没能战胜那头怪兽。他走了,在一个同样弥漫着药味的沉闷午后,安静得如同最后一片枯叶飘落。悲伤或许有过,但远不及另一种情感来得汹涌、持久、且具有毁灭性的腐蚀力——悔恨。它像一种高浓度的酸液,日夜不停地浸泡着我的内脏,把那些不堪的记忆蚀刻得越发尖锐、清晰。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带着声音、气味、触感的全息牢笼。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吞吐着由自责与愧疚构成的荆棘。我修复得了天下破损的旧物,唯独修复不了自己灵魂深处那段千疮百孔的岁月。父亲晚年那些颤抖失控的败笔,每一道旁边,都站着一个同样不堪的、灵魂早已磨损破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