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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深处,旧日影像无声流淌:供销社昏黄灯光下,母亲递来的那本簇新连环画,纸页翻动时,油墨的清香几乎压过了货架上咸菜坛子的气味;大队部晒谷坪上,白布银幕光影跃动,散场后母亲温热的手将我托付给邻人,那掌心残留的温度与未知的黑暗路途交织;父亲挑着箩筐吱呀作响,筐中晃动的我和弟弟,一路洒下的清脆笑语,踏过田埂,朝着外婆家飘着饭香的炊烟走去……外婆家织布机沉厚的哐当声,二舅坐在长凳上利落破开黄鳝时,刀锋划过砧板的清响,鳝血蜿蜒如暗红的小溪……这些碎片,被桂香粘合,又因现实的清冷而片片剥落。那沉厚的哐当声,曾是我在夏日午睡时单调的催眠曲;那鳝血的腥甜气息,曾弥漫在灶屋昏暗的光线里,与柴火燃烧的焦香、铁锅爆炒的油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童年最踏实的烟火味道。此刻,它们被桂香粘合着,却又在现实的清冷空气里,无声地片片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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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呵,是真中的梦,是梦中的真,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那诗句悄然浮上心头,此刻咀嚼,舌尖尝到的是比桂子更浓郁的苦涩。那苦涩并非来自诗句本身,而是源于诗句照亮的现实沟壑。这诗句,是当年那位戴着眼镜、总爱穿洗得发白蓝布衫的语文老师教给我们的。他朗诵时,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光,声音微微发颤。那时,田家洞的溪水比现在更欢腾,村学里的读书声也更响亮。老师总说,书里的世界比山外的更大。如今,他那双曾经发亮的眼睛,不知在哪个城市浑浊的雾霾里黯淡了,或者早已永远地合上了他教我们念诵的远方,最终成了我们这些学生纷纷逃离故土的方向。这念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坠入此刻被桂香笼罩的心湖。
七岁入学,人生便如乘上一艘无法靠岸的船,沿着预设的航道漂流:读书、工作、婚育;辗转异乡、背负房贷、供养儿女……无数个深夜,灵魂深处那个声音总在呐喊:回去!回到田家洞的山花烂漫中去,去采摘枝头野果的酸甜,去溪石间寻找夹住钓竿的笨拙螃蟹——唯有在那片土地之上,快乐才如溪水源泉,自心底汩汩涌出。那声音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回荡,在深夜加班的苍白灯光下变得格外尖锐。有时,地铁车厢拥挤的汗味中,会陡然闪过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瞬间将我拖回老宅院后的浓荫下,心口猛地一窒。更多时候,是案头堆积的报表、催缴房贷的短信、儿女补习班的缴费单,像一层层厚实的麻布,将那个呐喊的声音密密实实地捂住,只留下沉闷的回响。异乡的月亮再圆,也照不亮心底那条通往田家洞蜿蜒山径的月光。
如今,孩子终于如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出巢穴,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而我,也终于能向忙碌的生活讨得这片刻假期,满心期待地踏上归乡之路,渴望重拾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
然而,当我真正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才惊觉物非人亦非。脚下的这片土地,已不再是记忆中那片充满温情与眷恋的故乡,而是变得如此陌生而疏离。户籍薄上那冰冷的印章,宛如一道无情的界限,宣告我已是外人,仿佛将我与这片土地的血脉联系生生切断。
当我与昔年的亲邻相遇,他们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热忱与亲切,只剩下对我经济状况掂量的分量。借钱,这简单的两个字,竟成了回乡后唯一能听懂却又如此多余的乡音。曾经那些被桂香浸润的温暖碎片,那些与亲邻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在这一刻,都如梦幻泡影,骤然坠入现实的冰河,沉没无声,只留下无尽的失落与怅惘。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几近荒废的晒谷坪。野草从开裂的水泥缝隙里倔强地钻出,疯长得几乎没过膝盖,仿佛在肆意宣告着这片土地的荒芜。坪角那株曾挂满甜柿的老树,承载了我童年无数欢乐时光的老树,如今只剩下一截枯黑的树桩,孤独地立在那里,无言诉说着消亡。那一道道粗糙的纹理,仿佛是岁月刻下的深深叹息。
不远处,几个面生的孩童在追逐嬉戏,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突兀的闯入者。那眼神里,没有我熟悉的、属于这片土地的亲昵与热情,只有对陌生人的本能疏离。他们清脆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却无法驱散我心中的落寞。他们奔跑时扬起的尘土,模糊了我记忆中晒谷坪上金灿灿的谷堆,以及人们挥汗如雨却又洋溢着丰收喜悦的喧闹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