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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晨的雾气,像隔夜的茶水般浑浊滞重,凝滞在青石板缝隙里。李顺的修鞋摊子蜷缩在巷口,倚着那堵爬满枯藤的斑驳老墙。他坐在那张油亮发黑的小马扎上,屁股底下垫着半张旧年的报纸。一只裂了帮的男式皮鞋,鞋底翻白,龇牙咧嘴地搁在他大腿上。他低着头,颈子弯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几缕灰白的头发从旧毡帽边缘滑落下来,沾了汗,贴在前额。右手拇指套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顶针,左手捏着根粗大的锥子,针尖对着那厚实僵硬的鞋底,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扎进去,再拔出来,带出几缕粗硬的麻线。空气里弥漫着熟牛皮、劣质胶水和他身上洗不净的汗酸混合的、独属于底层营生的复杂气味。
李顺!隔壁杂货铺的王胖子趿拉着布鞋,提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踱过来,一张油光光的胖脸几乎要贴上李顺的耳朵,听说了没城东老张家那铺子,昨儿夜里叫大炮给掀了顶!啧啧,砖头瓦砾落了一地,里头的人……他咂着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惊惧又莫名亢奋的颤抖,听说就剩下半截身子,惨呐!他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仿佛那滚烫能压住心底泛上来的寒气。
李顺的手顿住了。那粗粝的锥子尖停在半旧的鞋底上,像是被瞬间冻僵。他抬起头,毡帽下那双眼睛,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烟熏火燎似的浑浊,此刻却像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用力蹭了蹭鼻尖上不知何时沁出的细汗,留下一条灰黑的印子。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儿。
瞎……瞎传的吧旁边剃头摊的张瘸子,正给人刮脸,剃刀停在客人油亮的腮帮子上,扭过头来,声音干涩,好端端的,哪来的炮
千真万确!王胖子激动起来,唾沫星子溅到李顺膝头的鞋底上,我小舅子就在城东拉车,天没亮亲眼瞧见的!那动静,轰隆一声,地都跟着抖!满街都是兵,枪管子明晃晃的,见人就吼,凶神恶煞……
李顺的目光越过王胖子油亮的脑门,投向巷子尽头。那里通向一条稍宽的、被称为街的石板路。往日这时辰,该是挑担卖菜的、吆喝馄饨的、推着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市井的喧腾。此刻,却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模糊的、分不清是呵斥还是哭嚎的杂音,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捏着锥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锥尖狠狠扎进厚厚的鞋底,发出沉闷的噗声。他不再停顿,手臂的肌肉绷紧,一下快过一下地扎孔、引线、拉扯。麻线穿过皮革的嘶啦声变得急促而单调,盖过了王胖子还在絮叨的、关于炮火和兵乱的细节,也试图盖过心底那片被炮声震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惶恐。他只想赶紧把这双鞋修好,仿佛这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能缝合这骤然撕裂的、令人窒息的早晨。
阳光终于艰难地刺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斜斜地打在李顺身边那个半旧的、油光锃亮的木制修鞋箱上。箱子四角包着磨损的铜皮,箱盖内侧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铁鞋楦、形状各异的皮补丁、各种型号的钉子和锤子,还有几团不同颜色的麻线。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习惯性地用粗糙的手掌,在箱盖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被磨得异常光滑的小小凹陷处,极快地摩挲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凹陷底下,藏着一个小小的、极其隐秘的夹层。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他劳作间隙的本能,像一种无声的告慰。
顺子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带着清晨的露水气飘过来。
李顺抬起头,脸上那些被苦难刻下的沟壑仿佛被这声音短暂地熨平了少许。巷子那头,穿着碎花薄袄的小芸,像只轻盈的燕子般跑了过来。她脸蛋红扑扑的,两根乌黑的辫子随着跑动在肩头跳跃。手里小心地捧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