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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秤谣(1951年春)
林远山蹲在青石板上搓洗药碾时,表舅母的唾沫星子混着皖南潮湿的霉味砸在他后颈:洗三遍!没见着缝里还沾着苍耳子碾槽沟壑间暗红的药渍,总让他想起母亲咳在粗麻帕上的血丝。这是来到泾县的第三年,十二岁的少年已能分辨二十八种草药炮制火候。表舅开的济生堂药铺终日弥漫着醋炙鳖甲的酸苦,他在后厨守着紫铜药秤,称量间总用指甲偷偷刮蹭秤杆——父亲采药用的铜匙正贴身藏着,刮下的铜绿积在指缝,像故乡溪畔的苔藓。山娃子,去前头记方子!表舅的吆喝穿过天井。远山踮脚够到柜台,瞥见坐堂大夫正在给穿列宁装的女干部号脉。自去年公私合营政策下来,药铺门楣新刷的朱漆下还隐约透出济世活人的旧匾残影,玻璃药柜里党参和黄芪旁摆着红宝书。当归三钱,益母草四钱...女干部腕间的上海牌手表反光刺得他眯眼。笔尖悬在泛黄的毛边纸上,他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当归者,应当归来也。那日父亲从峭壁采回血红的野生当归,根须缠绕如母亲发辫。此刻药柜第三格抽屉里,三枚银杏果在蓝布荷包中悄然发芽,嫩绿胚根穿透粗布纹路。夜雨敲打瓦当时,远山蜷在堆满艾绒的阁楼。月光从明瓦漏下,照在墙角生锈的铜锁上——那是表舅扣留他行李的木箱。他摸出铜匙插入锁孔,锁芯转动的咔嗒声惊醒了梁间乳燕。箱底除却父亲那件染血的短褂,竟躺着半册《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母亲手抄的药膳食谱,松烟墨写着清明前后,采嫩艾制青团。表舅的脚步声在楼梯炸响。远山慌忙合箱,铜匙划破指尖。血珠滚落在《本草纲目》封面的李字上,恍惚间他看见母亲立在蒸腾的灶台前,竹匾里青团排列如翡翠棋子。艾草止血...他含住手指呢喃,却尝到皖南雨水咸涩的滋味。
次日炮制乌头时,远山故意少称了二钱药量。掌灯时分表舅抽着飞马牌香烟清点账本,忽然抄起铜秤掷向药柜:哪个龟儿子动了老子的戥子秤砣将玻璃砸出蛛网裂痕,党参碎屑雪般飘落。远山蹲在墙角捡拾秤杆,发现刻度间嵌着粒玉色药丸,正是母亲常服用的定喘丹。
梅雨季来临时,济生堂门可罗雀。远山蹲在骑楼下剥莲子,看戴红袖章的学生将破四旧标语刷满白墙。表舅母把祖传的针灸铜人熔成废料,却把铜秤偷偷埋进后院。当夜雷声大作,远山摸黑挖出铜秤,秤盘上凝结的水珠映着残月,仿佛破碎瓷碗残留的十二片月光。
第三章
锁麟囊(1966年夏)
林远山跪在晒药场上烧毁党参时,红卫兵小将的铜头皮带正抽打着表舅的后背。二十七岁的他第一次看清铜秤埋藏的位置——表舅母当年埋秤的土坑里,此刻正渗出暗红色液体,像极了父亲采回的野生血竭。
破四旧!戴军帽的女学生将《本草纲目》掷入火堆,书页翻卷的瞬间,远山看见夹层的银杏叶燃成金色蝴蝶。他下意识摸向裤腰暗袋,三粒1948年的银杏果正在蓝布荷包里疯狂跳动,胚根穿透棉线缝合处扎进皮肉。
表舅母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这个曾把针灸铜人熔成废铁的女人,此刻正用铁锹疯狂挖掘晒药场的水泥地:都来啊!看看济生堂藏的封资修毒草!铁锹与某件金属相撞的脆响中,远山看见1961年饿殍遍野时,表舅偷偷埋在院中的半袋陈年阿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