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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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蝉鸣声穿透了老旧教室糊着薄纸的木格窗,闷热得如同蒸笼。阳光透过窗框斜切进来,在磨得有些发亮的木质课桌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旧书本的油墨气息,还混杂着窗外那棵高大玉兰树若有若无的甜香。物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电路图,在我眼中扭曲成一片无法理解的荒漠,唯有前排那个身影,是这片荒漠里唯一清晰、唯一能牵动我所有感官的绿洲。
他叫周迟。
他微微低头时,后颈凸起的那一小节干净的骨骼,随着他书写的动作,在洗得泛白的蓝色校服领口上若隐若现。他思考难题时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戳自己的太阳穴,一下,又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仿佛也一下下戳在我屏住的呼吸上。当窗外一阵裹挟着玉兰香气的暖风吹过,拂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我的心跳便骤然失了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盖过了头顶老式吊扇嗡嗡的转动声,盖过了讲台上老师讲题的余音。那一刻,试卷上的难题、教室里闷热的空气、窗外聒噪的蝉鸣,都神奇地退远了,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阵风,带着他发梢上阳光的微尘气息,温柔地拂过我的感知,将那个平凡的午后瞬间,悄然定格成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底片。
暗恋的触角,小心翼翼地伸向他的世界,笨拙地留下只有自己才懂得的印记。我开始精确计算他课间去开水房灌水的时间,提前几分钟抱着空水杯守候在教室后门。当他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我的心跳就开始提前加速。我会在他走近时,假装不经意地转身,目光在与他校服衣角擦过的瞬间匆匆交错,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步子。一次猝不及防的正面相遇,在楼梯的拐角处,他抱着一摞刚收齐的物理作业本差点撞上我。我们同时慌乱地后退一步,他怀里的本子哗啦滑落几本,散在地上。对……对不起!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弯腰去捡。指尖在拾捡本子时不小心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微小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缩回手,脸颊滚烫。那一刻,整个楼梯间的喧闹似乎都被屏蔽了,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盖过了下课铃声的喧嚣。
我买来最漂亮的那种彩色信纸,淡淡的粉色,带着细碎的银色星点。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我笨拙地学着折叠纸心。指尖生涩地压着每一道折痕,反反复复,力求每一个棱角都完美无瑕。叠好一个,觉得不够饱满,拆开重来;再叠一个,又嫌边角歪斜,还是不满意。书桌角落很快堆积起一小撮失败的半成品。终于,一个勉强满意的诞生了。粉色的纸心,像一颗微微搏动的小小心脏。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夹进他常借阅的那本《时间简史》里,藏在靠近书脊深处不易察觉的地方,仿佛藏下了整个宇宙最珍重的秘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既期待他发现,又恐惧他发现后可能的反应。几天后,我假装随意地经过他的座位,目光迅速扫过那本摊开的书,纸心不见了!一股巨大的欣喜瞬间淹没了我,然而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忐忑:他是收起来了还是……当作废纸扔掉了这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甜蜜谜题,日日夜夜啃噬着我。
一次普通的英语小测验后,他意外地走到我的座位旁,指着试卷上一道我答错的语法题,声音清朗:这道题,老师讲的时候我记了个更清楚的例句,你要不要看他递过来一个摊开的笔记本,字迹是清隽有力的行楷。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来,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笔记本上那几行字,在我眼中像是被镀上了金边,耀眼无比。整个下午,乃至接下来的几天,他靠近时身上淡淡的洗衣粉清香,他说话时微微垂下的眼睫,都像慢镜头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心湖里炸开无声的烟花,照亮了我灰暗单调的题海生涯。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只是出于同学间基本善意的关切,就足以让我的世界瞬间明亮起来,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
暗恋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独角戏,舞台只在方寸心间。日记本成了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在那些密密的字行里,我记录下他今天穿了哪件T恤(那件墨绿色的特别衬他),他打篮球时跃起投篮的弧线有多好看,他回答问题时声音里那份独特的、令人安定的沉稳,甚至是他拧开水杯盖子时,小指微微翘起的那一点弧度。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被我无限放大,反复咀嚼,赋予只有自己才懂得的甜蜜意义。放学后,我会刻意绕远路,只为了经过他可能出现的篮球场边。夕阳的金辉洒在球场上,他奔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我躲在操场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后,目光贪婪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天色擦黑,球场人散。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的注视,像一种隐秘的仪式,每一次心跳的悸动,都是对青春最虔诚的供奉。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走路时挺拔的肩背线条,喜欢他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腼腆笑容——喜欢的是这些具体而微的瞬间本身,没有任何世俗的附加条件。
高二文理分科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周迟毫无悬念地选择了理科重点班,而我,数理化成绩始终挣扎在及格线边缘,只能黯然进入文科班。教室被安排在教学楼遥遥相对的两端。物理距离的骤然拉远,仿佛也骤然抽空了我赖以呼吸的空气。课间十分钟变得异常珍贵。我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总在打铃的第一秒就冲出教室,穿过长长的、喧闹的走廊,跑到靠近理科班那端的楼梯口或开水房。心跳在奔跑中剧烈得快要蹦出喉咙,支撑我的信念只有一个:或许,能远远地、短暂地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一个消失在楼梯转角的后脑勺,也足够支撑我度过接下来漫长而枯燥的课堂时光。每一次偶遇成功,都像意外捡到了珍宝,嘴角会不受控制地扬起;而更多时候的落空,则让心沉沉地坠下去,空落落的难受。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如同潮汐,反复冲刷着我敏感的心岸。
那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墨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闷热粘稠。我抱着刚收上来的语文作业本,匆匆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空中走廊。就在走廊尽头,迎面撞见了周迟和一个陌生的女生。女生很漂亮,扎着高高的马尾,笑容明媚,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周迟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清晰而放松的笑意,正低头对她说着什么。那笑容像一把猝不及防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幻想。我猛地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抱着作业本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怀里的本子边缘被捏得皱起。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见女生清脆的声音:……生日礼物,记得回家再拆哦!一股冰冷的酸涩猛地从鼻腔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梯,躲进一楼女厕最里面的隔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让压抑的泪水汹涌而出。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盖过了我压抑的呜咽。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得这么具体,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细密密的疼。那个傍晚的雨声,混合着心碎的声音,成为我青春记忆里最冷冽的背景音。
期末考前的晚自习,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写字声和翻动书页的轻响,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窗外,夏夜的闷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暂时驱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我望着窗玻璃上蜿蜒而下的水痕,心绪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沉重而纷乱。鬼使神差地,我撕下一张演草纸,凭着记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飞快地折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船身很简陋,但我用笔尖在小小的船篷内侧,写下了那个在心中盘旋过千万次的名字:周迟。字迹很小,微微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卑微的期待。趁着课间无人注意,我冲出教室,跑下楼梯,来到教学楼后那条被暴雨迅速灌满的浅浅排水沟边。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奔流。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承载着我所有心事的纸船放入湍急的水流中。它摇晃了一下,随即被水流推动着,跌跌撞撞地向前漂去,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像一个微弱而执着的信号,迅速消失在雨幕和黑暗的尽头。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脸上也一片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心口那个地方,空得发疼,仿佛那只漂走的纸船,也带走了我最后一点徒劳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