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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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模糊了视线,别墅二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却异常清晰。窗内,暖融融的光线勾勒出苏薇薇那张精心描绘、此刻却写满得意与恶毒的脸。她涂着鲜亮蔻丹的手指轻轻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嘴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红唇开合,声音穿透雨幕,尖利得刺耳:看什么看穷鬼就该识相点,滚回你的贫民窟去!那里才是你的狗窝!
养母周雅芝保养得宜的面容出现在苏薇薇旁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漠地扫过我,那目光比砸在身上的雨水更冷。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鄙夷:林家那种八辈子翻不了身的破落户,生出来的女儿,骨子里流的也是穷酸血,怎么配得上我们苏家的门楣薇薇回来了,你就该把占着的位置,干干净净地腾出来。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在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以后别在外面提苏家,丢人。
养父苏宏远只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没有看窗外的我,也没有反驳妻子的话。他的沉默,就是最彻底的默许和切割。雨水顺着我的发梢、脸颊疯狂地往下淌,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我用力眨了眨眼,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十八年的养育不,是十八年精心维持的骗局。他们给予的亲情,原来只是对一个错误占据位置的赝品施舍的怜悯。如今正主归位,我这块碍眼的瑕疵,自然要被毫不留情地剜掉、丢弃。
我慢慢地弯下腰,雨水立刻灌进领口,冰冷刺骨。手指触碰到地上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旅行袋,粗糙的尼龙布料磨着指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徒劳的质问,我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清晰的腥甜。痛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那几乎要将我溺毙的冰冷麻木和尖锐的耻辱。这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酸楚,只留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冷静。
拎起袋子,肩膀被那点可怜的重量压得一沉。我挺直了被雨水冲刷得几乎麻木的脊背,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落地窗——窗内,苏薇薇依偎在周雅芝身边,脸上是胜利者的炫耀,而我的父母,他们的目光早已不在我身上。我猛地转身,拖着湿透的旅行袋,一步一步,走进了墨汁般浓稠、被暴雨统治的黑暗里。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洼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单调而沉重,像是在为这荒诞的十八年敲响最后的丧钟。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所有的幻梦。
城西的城中村,像一个被城市高速发展遗忘在时光夹缝里的巨大伤口。狭窄的巷子仅容两人勉强侧身而过,头顶是各种老旧电线如同杂乱无章的黑蜘蛛网般缠绕交错。雨水顺着腐朽的木质窗框、生锈的铁皮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潮湿的霉味、隔夜饭菜的馊味、劣质烟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度拥挤空间的沉闷气息。
房东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我,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不知还能不能用的旧货。他粗糙的手指捻了捻我递过去的几张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只够押金!下个月一号,提前一周交房租,水电另算!爱住不住!他一把抓过钱塞进油腻腻的裤兜,随手把一把黄铜色的旧钥匙丢在积满灰尘的窗台上,钥匙撞击发出当啷一声刺耳的脆响,溅起几点微尘。最里面那间,楼梯口上去,三楼右拐尽头。警告你啊,晚上少出门,这地方乱得很。
钥匙入手冰凉,带着一股铁腥味。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狭窄陡峭、仅靠一盏昏黄灯泡照明的木质楼梯往上爬。楼梯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三楼走廊幽暗,尽头那扇斑驳脱漆的木板门,像一张沉默而疲惫的嘴。打开门锁,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张脱了漆的小木桌紧挨着床沿,上面布满了可疑的污渍。墙壁泛黄,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有大片洇湿的水痕,像丑陋的暗色地图。唯一的窗户玻璃裂了几道纹路,用发黄的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窗外,是另一栋几乎贴面而建的握手楼肮脏的墙壁,遮挡了所有光线。
旅行袋被随手丢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声。我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持续的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像只小兽在啃噬。疲惫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汹涌袭来,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左手手腕内侧——那里,贴着皮肤,戴着一个东西。不是手链,也不是手表,更像一个极其纤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金属片,边缘圆润光滑,触手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