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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来,湿透的纸张冰冷而沉重。不需要细看,那些晕开的墨团里,经费不足、项目永久终止、就地封存、团队解散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眼底。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掠过那堆封存文物的箱子,最后定格在自己摊开的、沾满厚重黄泥的手掌上。这双手,曾小心翼翼地拂去青铜器上的千年尘埃,曾精确地拼接过破碎的陶片,曾满怀敬畏地记录下每一个历史的碎片。如今,它们却只能徒劳地感受着冰雨和烂泥的冰冷粘腻。
二十年不,还要更早。从踏入北大考古系大门,触摸到第一块带着地下寒气的陶片开始,从在导师案头第一次看到那些泛黄线装书里描摹的、早已失落的文明图景开始,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就在心底燃烧。我渴望触摸历史的真实脉络,渴望让那些沉默千年的器物重新开口说话。这份炽热的渴望,支撑着我啃下一本本艰涩的典籍,熬过无数个风餐露宿的田野寒暑,最终以一篇震动学界的博士论文,叩开了国家考古队的大门。
那曾是我梦想的顶点。我以为,那里是离华夏文明源头最近的地方,是能让我毕生所学找到归宿的圣殿。可这梦想的殿堂,竟如此脆弱,脆弱到抵不过一纸冰冷的、带着官僚腔调的传真。倾盆大雨中,我看着脚下这片刚刚揭示出冰山一角、旋即又被粗暴地重新掩埋的汉代王侯陵寝,看着那些被草草打包、即将深锁库房、不知何日重见天日的国之瑰宝,一股混杂着巨大失落和更强烈不甘的洪流,狠狠冲垮了心中那道名为规则的堤坝。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猛地碎裂开来,发出无声的悲鸣。
就在那碎裂的瞬间,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脑海:规则规则不过是用来约束庸人的绳索。真正的瑰宝,不该在库房的尘埃里腐朽,它们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珍视……被我这样的人。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那片被雨水浇透的废墟上,破土而出。
雨水顺着帽檐流下,淌过脸颊,咸涩的。我用力攥紧了那张湿透的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泥水从指缝间溢出。
封存吧。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小陈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他肩膀塌陷下去,仿佛被那冰冷的通知和这无情的雨水抽走了所有力气,默默转身,招呼着其他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队员,动作僵硬地加固着防水布,将那几箱承载着无数心血和失落梦想的文物,更深地掩盖在泥泞之下。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探方坑,也冲刷着我心中那道刚刚崩塌的界限。那道界限之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而深渊之下,似乎有无数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珍宝,在对我发出无声的召唤。那召唤,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
两年后,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大楼。
空气里弥漫着旧卷宗和廉价烟草混合的、特有的陈腐气味。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惨白地打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我穿着一身崭新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警服,肩章上两道银色横杠和一颗四角星花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对面,刑侦总队的老队长赵卫国,一个脸膛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刑警,正用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