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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柔是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的。箱底那方湘绣帕子洇出暗红,卍字不到头的针脚里凝着铁锈味。她记得这是母亲临终前攥着的物件,当时还以为是朱砂浸染,如今看来倒像经年的经血——女人身体里流出的河,终究要倒灌回命门。
巷口传来收破烂的梆子声,宋柔抱着木箱往老裁缝铺去。青石板沁着霉斑,三十七年来她数过这些石纹九千四百六十次,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每道裂痕的走向。王记裁缝铺的铜铃早在她出嫁那年就哑了,如今挂着串风干的蚕茧,风一吹像吊着十二个月亮。
阿柔啊。老裁缝从眼镜框上沿望过来,绣绷上绷着半幅百子图,这箱角沾着白公馆的漆。他指甲抠了抠箱角金漆,碎屑簌簌落在算盘珠上。宋柔这才发现箱底刻着极小的洋码数字:1937.8.13。
台风擦过海岸线那夜,宋柔在裁缝铺阁楼拆箱。黄铜锁芯里掉出颗玉扣子,滚到织布机踏板下的鼠洞里。当她掀开那方染血的帕子,整座木楼突然震颤起来——不是台风,是苏宇经营的永大电梯公司正在测试新型轿厢,地底传来的轰鸣震得绣花针在绸面上跳起傩戏。
泛黄的绸布日记本里夹着张地契。民国二十六年,白公馆主人将半条街的铺面抵押给花旗银行,墨水晕染处爬满紫色霉斑。宋柔的指尖抚过白凤仪的签名,突然被纸缘划破——那根本不是地契,是张用血书写的卖身契。
见字如晤,吾女知悉...母亲的字迹在闪电中浮现。1943年的梅雨季节,十六岁的白凤仪被父亲押进当铺,苏州河的浊流卷着她撕碎的毕业证书。绸庄少东家递来银元时,她咬破手指在当票背面写:今日典当之物,他日必亲手赎回。
阁楼西窗的玻璃突然炸裂。不是台风,是永大电梯的钢索断裂测试。宋柔望着飞溅的玻璃渣在日记本上划出裂痕,恍惚看见母亲跪在弄堂口接雨水的模样——1959年大旱,怀胎八月的母亲为省口水,用唾液润湿缝纫线。
血帕子突然无风自动。宋柔凑近煤油灯才看清,那卍字纹里竟藏着更小的湘绣字:去染坊找蓝。染字少了个氵,蓝字缺了艹,像是某种谶语。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总在深夜对着染缸唱歌,靛蓝的泡沫漫过青石槽,在月光下像溺死的蝴蝶。
雨是在后半夜转性的。宋柔举着油纸伞往染坊去时,伞骨突然发出布匹撕裂的声响。抬头才见不是伞,是永大电梯的巨幅广告幕布被风掀起,苏宇的商务照在暴雨中裂成两半,那抹程式化微笑正对着她去年烫坏的锁骨——为给他熨烫演讲用的西装,熨斗蒸汽阀失灵酿成的烫伤。